本文为约稿,首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6期1063 我们如何疗愈痛苦——走进心理咨询室:封面故事。购买本期「三联」,阅读更多关于心理咨询的内容,请点击此处。
研究生刚刚毕业的时候,我信心满满,手握着荣誉毕业生的奖状,头顶常青藤名校的光环。一刹那间,我真以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未来之路四通八达。
不用一个月,现实就把我打回了原型:我坐在一个四面无窗的小隔间里,拿着行业中最低的起步工资,做着最辛苦的危机干预工作。上班八个小时,不是在接待各种疑难杂症,就是在写病历报告,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更倒霉的是,因为伴侣当时还在上学,为了结束多年的异地恋爱,我只能选择生活在全美物价最高的加州湾区。在这里,我的工资根本不够用,每天缩衣节食,只为了能付得起夸张的房租。
美国加州心理咨询行业规定,咨询师需要在硕士毕业之后,积累满3200小时的临床咨询时间,通过两场考试,才能获得心理咨询师执照。那个时候的我,常常望着那3200小时出神:天哪,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完成这么多临床时数啊!
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想到了读书期间对于未来生活的畅想:我穿着漂亮的职业套装,在窗明几净的心理诊所里,与来访者进行灵魂的碰撞……这也差得太远了吧。
我打开了手机,看到朋友圈里发小买房了,脸书上同学办了一场古堡婚礼,领英上同行又升了职……再看看我自己,便真正了解了“自惭形秽”的感受:不应该啊,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初出茅庐的那点傲气,被生活一点一点地磨平。我感到,自己看起来有很多选择,但每一条路都像是在通向死胡同。
虽然这样想着,但在现实中,我却并没有走进死胡同。就这样挣扎着、困惑着、自惭形秽着,3200小时到手了,执照考过了,收入提高了,甚至如今,我还真的拥有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心理诊所。
这段路走得很不容易,但和人生的漫漫长路相比,又好像很容易。
现在想来,我十分感激刚毕业的这段经历。在临床咨询工作中,每当遇到年轻的来访者抓着头发,痛苦地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时候,我就知道,对面的他/她和当年的我一样,正在经历着“青年危机”。
人生发展中的青年危机
青年危机,是从“中年危机”一词演变过来的。心理学家Dr.Alex Fowke定义青年危机为“一段关于职业,人际关系和财务状况的不安全感,怀疑和失望的时期”。一般来讲,青年危机出现在人生的20岁到30岁中期。
早在1950年,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就提出了人主要有八个社会心理发展阶段,每当人从一个发展阶段进入到另一个发展阶段的时候,就会遇到心理危机,产生对人生的不安全感、怀疑和失望。埃里克森认为,当进入到青春期(12-18岁)的时候,人开始积极地思考与确认自我的身份特征:我是谁?我想要做什么?我的人生将往哪儿走?——对于埃里克森而言,这是青春期应当完成的任务。
但是,当今社会的生活方式已经和1950年代大不相同了。大部分当代心理学家认为,埃里克森的心理发展阶段理论有其科学依据,但与现代人的人生周期不相符。随着现代人寿命的增长、教育程度的提高、女权以及多元化社会运动的发展等等,对于身份特征的探索不仅仅是青春期的任务,而是和“建立亲密关系”这一心理发展阶段任务融合在一起,出现于18-35岁之间,形成了“青年危机”。
在研究论文《Emerging Adulthood, Early Adulthood and Quarter-Life Crisis: Updating Erikson for the 21st Century》中,心理学家Dr. Oliver Robinson认为青年危机主要分为五个阶段:
阶段一:你感到被生活中的选择完全困住。比如,你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职业,不知道该维持什么样的亲密关系,觉得自己正在被生活的压力推着往前走。
阶段二:你感到必须走出这样的被动局面。你越来越觉得,如果自己能够“豁出去一把”,也许生活就会有转机。
阶段三:你开始行动了:你辞退了不喜欢的工作,结束了一段鸡肋般的感情,现在要干什么呢?——你还是不知道。你进入了一段“暂停时间”,试图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找到生活的目标。
阶段四:你找到了一些大方向,但也不十分清楚具体应该做什么。你一点一点地摸索着、构建着新的生活,虽然很缓慢,但是心里感到踏实与满足。
阶段五:你感悟到了自己真正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下定决心,开始为这样的生活而努力。
青年危机中的焦虑与痛苦
在个人经历以及临床咨询中,我都感受到了心理上的痛苦主要来源于青年危机的第一和第二阶段。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焦虑感,就像是一只在太阳底下被关进玻璃罐里的蜜蜂——前途看似一片光明,却不知道该怎样冲破这层厚厚的玻璃,向着那光明飞去。
内心的焦虑感是痛苦的一方面,不被人理解的孤独感是痛苦的另一方面。正如伟大的埃里克森无法预知21世纪人的生活方式一样,父母长辈们也许也很难理解这些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轻人“到底在折腾个什么劲儿”。上一代人的青年时期,生活中可以选择的少之又少,也不必费力纠结。我们这一代人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幸运地获得了更多的选择和机遇,困惑与迷茫也就自然变多了。
在美国,抑郁症患者的病发年龄,已经从中年危机的年龄(40岁末期)渐渐滑向了青年危机的年龄(20岁中期)。这说明,青年危机是一个需要被正视的、可能会引发心理健康问题的心理发展状态。
讽刺的是,心理上最容易被青年危机所影响的人群,恰恰是那些“上进生”:如果你是一个怀揣着坚定理想、对人生有既定规划、而且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很不幸,你最有可能被现实世界中的挫折击中,感到无比失望与困惑——就像我当年那样。
应对青年危机的方法
那么,可以做些什么来应对青年危机呢?
首先,坦然接受青年危机的到来,就会让我们的内心平静许多。
别误会,虽然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完全走出了青年危机。生活中的挫折、困难与失败不会停止,我依然常常在冰冷的现实世界面前感到不安全、怀疑和失望。
但是,和刚毕业时候的我不同的是,现在的我明白,这是一段人生必经的心理发展状态。这样的意识帮助我“正常化”了内心的不安感受,我不会再因为“怎么还在为我的人生焦虑”而焦虑、自责和惭愧。
特别是,当在咨询室里听到那么多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成长经历的来访者,都在与我经历着相似的痛苦:不知道手头上的工作有没有意义,不知道何时才能遇到真爱,不知道如何以成年人的身份与父母相处,甚至不知道明年的自己会在哪里……
这时,我便明白:青年危机的到来,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糟糕,而是因为我们都是平凡人。
同样的,来访者们在听到我分享的青年危机感受时,他们也感叹:一个心理咨询专业出身的人都有同样的纠结,那么,我所经历的大概也是正常的吧!
其次,适当远离社交媒体,拒绝被“鸡汤文”洗脑。
社交媒体创造了一种幻象,让我们以为别人的生活遍地都是充满了喜悦的闪光时刻。鸡汤文更是一锅可口的毒药,让我们笃信人生就是一个“只要努力就会成功”的线性回归方程式。反观自己的生活,却并非如此。相形见绌之下,焦虑、嫉妒、愤怒、自责等等的复杂情绪就由此产生。
2010年到2013年期间,心理学界内进行了一系列关于社交媒体与情绪的研究,正式把这些因社交媒体内容而产生的复杂情绪命名为:错失恐惧症(Fear Of Missing Out,简称FOMO)。有FOMO感受的人总会觉得别人正在经历一些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而自己总是在错过。
然而,如果能够静下心来想想,我们就可以立刻拆穿社交媒体塑造的幻象:谁会把枯燥乏味的生活琐事、日复一日的工作细节发到朋友圈上?谁又会把从“开始努力”到“最终成功”中间的曲曲折折,都事无巨细地写下来,还能成为10万加的爆款文章?就连我们自己,都只愿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社交媒体上,不是吗?——所谓“别人的人生”,其实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只是一些生活中的闪耀瞬间罢了。
因此,处在青年危机中的我们,更需要批判性思考的能力,来冷静地面对社交媒体的信息爆炸。当看到“别人的人生”的时候,在自惭形秽之前,我们是不是可以先问问自己:我了解到的故事就是他们真实的、完整的人生吗?如果不是,我又怎么能拿自己的人生与别人的只言片语相比呢?
第三,合理管理我们的人生预期。
心理学家Dr. Oliver Robinson指出,青年危机会在我们的20岁、30岁之间反复出现。很有可能,当我们达到了青年危机的第四阶段——找到了一些大方向之后,又会因为某些转折回到了第一阶段——又感到被生活困住。因此,Dr. Robinson认为,我们必须学会合理管理自己的期望,舍弃一些“我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偏执。
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放弃自己的梦想,而是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给自己多一点耐心和灵活度。就像在读书期间,我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心理诊所——这样的梦想是没错,但一定要在毕业之后的两三年内就实现吗?如果在毕业的两三年内实现不了,难道我这辈子就再也实现不了了吗?
或许,我们常常高估了自己一天、一周可以完成的事情,却低估了自己一年、两年、十年可以完成的事情。钻在“三十岁之前应该完成这几件事”的牛角尖里,我们忘记了原来人生远比三十岁要长得多得多。
与其责备自己“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如告诉自己:尽管不情不愿,但是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那么,以此为基础,下一步我准备做些什么呢?
最后,把青年危机当做是锻炼情绪智慧的契机。
有句网络流行语说得好:“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两个字。”青年危机的到来,真真实实地让我们品尝了这句话的滋味。
在冷冰冰的现实面前,我们不得不调整自己,找到适合的方法来应对压力:有些人捡起了小时候的兴趣爱好,有些人找到了相互理解的社群,有些人爱上了瑜伽、冥想等身心结合的活动,有些人通过写日记更好地了解自己,有些人求助于专业的帮助……这些让人感到身心舒缓、安抚情绪的方法,在心理学上叫做自我关怀。
在自我关怀的过程中,我们的情绪智慧也在增长。情绪智慧是一种认识、了解、管理情绪的能力。良好的情绪智慧会让人意识到,“我不等于情绪”——我现在感到自己很糟糕,并不代表我就真的很糟糕,也不代表我永远都会感到这么糟糕。
比如,在做瑜伽这件自我关怀的事情时,我就会在感到糟糕的同时,还感到了愉悦和放松;过了一两周,生活发生了些许变化,我就感觉不那么糟糕了。这样的经历让我明白,糟糕的情绪会来临,但它不再会吞噬我、支配我,更不会永远停留在我身上。
心理学研究中也发现,良好的情绪智慧,是帮助人们度过生活转折的重要技能。
正如“危机”这个词语,是由“危险”和“机遇”组成。而青年危机,也是由被生活困住的“危险”,和增长情绪智慧的“机遇”组合而成。只有经历过失败,我们才能学会如何原谅自己;也只有经历过痛苦,我们才能容易体谅他人的不易。
也许,青年危机的出现,正是为了帮助我们做好热身准备,来面对今后人生路上大大小小的危机时刻。
在刚毕业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句话给了我很多宽慰与力量:
Our twenties and thirties are about what we plant in the ground, not about what we harvest. We can’t keep pulling our seeds out of the soil before it has time to grow.
我们的20岁和30岁适宜栽种,不适宜收获。我们不能不给梦想的种子生根发芽的时间,就一直把它们从土壤里挖出来。
我也想把这句话,送给所有正在经历“青年危机”的人。
朵拉陈,Dora Dui Chen, MA, MSW, LCSW
美国加州独立执业心理治疗师,美国加州亚太地区社会工作委员会(CA API Social Work Council)联合主席,《走出原生家庭创伤》作者,了解她的心理咨询服务。